洛痕一拳一拳地朝着墙上砸去。
自然没有什么效果——不如说，洛痕也不需要什么效果。
他只是单纯地在惩罚自己而已。
洛痕本应该是抛弃了一切的人。但是抛弃了一切的人不应该会愤怒。洛痕本应该是不在乎人际关系的人。但是不在乎人际关系的人不该会因为周心琪的话语而感到愤怒。
所以现在洛痕对自己感到愤怒。这种愤怒似曾相识——如果池小夜在旁边的话，那么她一定会想起来这个场景在一年前他们看到过。那一天在上网查询了一些东西之后，洛痕不知为何愤怒了起来。池小夜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看过洛痕那么愤怒。但是他在人前依然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只是依然眯着眼睛，但是那一整天洛痕脸上都没有笑容。
那天夜里，池小夜被外面咚咚咚的声音吵醒了。
她穿上衣服下了楼，打开ND的大门。她向着声音源头走过去。就看到有人站在墙边，背对着自己，一拳一拳向着墙上砸去。
每一拳那人都用了全力。在路灯的辉光里，池小夜看到，那人的手上已经被红色完全覆盖。在夜色下这些红色被黑色覆盖——但是这并不是终点，那个人继续一拳一拳地砸了过去。
池小夜终于喊了出来：“你在干什么？”
听到声音，那人转过身来。池小夜这才注意到那是洛痕。
但是那个洛痕和迄今为止池小夜见到的洛痕都不一样。他没有笑，也没有眯着眼睛，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拳头依然握的紧紧的。洛痕回头看了池小夜一眼，却并没有说话。
池小夜在意识到那个人是洛痕的一瞬间就慌了起来。她冲到了洛痕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背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她愤怒并且心疼的抬起头来：“你在干什么？”
洛痕偏过头去：“没什么。”
因为洛痕侧过头的缘故，池小夜并不能看清洛痕的表情。但是有一点她却是注意到了的。
洛痕的脸上有水迹。
一年后的洛痕脸上没有水迹。他只是这么惩罚着自己。肆意发泄着对自己的愤怒。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洛痕终于镇静了下来。他找了地方坐了下来，甩了甩手，从上衣下摆处撕下了布条，缠住了自己的手。
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在不是该纠结这个过错的时候——洛痕把所有的过错都放在了神上。这让他对于神的愤怒更加进了一步。
洛痕扯了扯自己的脸，强行扯出了一个笑容来。他放下了伤痕累累的手，尽管刚才每一拳都尽了全力，他的呼吸依然少见的平稳。
他很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发怒。
因为周心琪的怜悯。
···洛痕不需要怜悯。
即使他自己已经回不去，即使他为了某个目的亲手破坏了自己所有的人际关系，即使迎接他的只有凄惨的命运，但是洛痕依然不需要同情。
洛痕清楚自己的命运，清楚自己的前途已经黯淡无光。但是这一切都是他凭借着自己的选择完成的。
洛痕是凭借自我意识选择的这条道路。
洛痕也从未对这条道路感到过后悔。
这就意味着，这就是洛痕的人生，这就是洛痕自己选择的人生。
所以怜悯这样的洛痕，就相当于否定了洛痕的选择否定了洛痕的人生。
所以洛痕不接受怜悯。
洛痕也很清楚自己现在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洛痕是在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生气。
洛痕很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也对自己的选择从未感到过后悔。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洛痕舍弃了很多——他在慢慢丢弃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他在排斥着外界赋予自己的所有东西所有感情。
这样的洛痕在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之后，不应该对任何人对他的看法而感到生气。但是洛痕生气了。他对别人的怜悯感受到了愤怒，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以至于差点下了死手，虽然在最后一瞬他终于还是收住了力，但是无论如何感受到了愤怒却是事实。
洛痕对这一点感到愤怒。
他应该什么都没有，他希望什么都没有。这意味着洛痕应该连这愤怒以及自己可怜可笑的自尊心一并抛弃掉。但是东西越少也就越难发现越难抛弃。
但是洛痕并不是犹豫不决的人。既然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距离自己的目标还有多远，那么对他来说，走过去已经不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至于路途中所遇到的痛楚和挫折——你觉得洛痕在意过吗？
洛痕换了衣服。他稍稍给自己改了点装扮——直到和通缉令有着很大的差距。他关掉了手机，把和周心琪联系的那张手机卡装进了口袋里。然后走了出去。
此时才凌晨四点，洛痕扯了扯嘴，眼睛眯了起来。他原来的衣服基本上都不能穿了——裤子姑且不谈，上衣已经被撕的破破烂烂包扎住了手的伤口。洛痕打开手机打开了流量——这张手机卡是他早早就准备好的，和他原来使用的和和周心琪联系的都不一样——毕竟洛痕现在是通缉犯，自然不会给警方使用手机通缉他的机会。
他这一波出去顺手撂翻了两个乞丐——这两位睡的正香却被洛痕直截了当地吵醒然后打了一顿。更过分的就是洛痕转身就溜了。
转身溜走的洛痕心情好了很多。他眯起眼睛在柏油马路上溜达着——手机里显示的QQ信息让他很感兴趣。他掏出钱包，掏出小刀把它划开，从夹层里拿出了一张身份证。
这张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洛离。
这就是三年前洛痕使用的身份证。是洛痕的友人为他准备的——我永远的友人，洛痕如此称呼他。
他拿着身份证进了网吧。拿着这张身份证给自己开了台电脑坐了下来。
他在网上找了自己常用的VPN，翻墙登上了一个论坛，看着关于自己的信息——每一条都有那么多的讯息，每一条讯息都充斥着那个人的请求。他随机选了一个，稍微和那人聊了聊——了解了一下基本的情况，然后思考了一会，发了一部分信息过去——很快，他就收到了短信——另一张使用洛离注册的银行卡里又多出了一笔钱来。
洛痕咧了咧嘴。他正准备关掉VPN，忽然有一条私聊讯息发了过来。
“Joke 能单独聊一会儿吗？”
洛痕眉头皱了皱。Joke是他用的名字。但是这个中文本来就很能说明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开了个人讯息。发现这个人是最近才注册的讯息。这让他眉头州的更深。但是他笑了笑，顺手关掉了网页。
然后顺手就把VPN给关掉了。
出网吧的时候外面天已经亮了。洛痕在路边买了包子豆浆边走边喝。他掏出手机登上了那个打劫过来的QQ，读了上面奖励的地点，调出地图确定了方位，坐了公交就赶了过去。
这个奖励是组织的奖励。洛痕取了这个号，帮着完成了上面的任务——即是上面送书的那一部分。
洛痕下了车，在教堂附近的一个座椅下面拿到了自己的东西。他在座椅上坐了下来，打开确认了是正常剂量之后，嘴角咧了咧，然后掏出了一个新买的笔记本，拿出笔在上面画了起来。
他画的很是简略——扭曲的线条以及扭曲的字迹——洛痕的字迹一直说不上好。而且这哥们的字迹第一眼看上去秀气得女孩子写的一样——不过聚集起来就抽多了。
不过很有意思。洛痕坐在那里低眉垂眼静静写着些什么。他面目平凡，平日里又是一直眯着眼咧着嘴一副浮夸的样子。此时低眉微微睁开眼专心致志的样子反倒有一种安静的美感。此时太阳还不是很毒，静静洒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游戏虚幻了起来。
“孩子，你在干什么？”有声音这么传来了。
洛痕抬起头来，他眯起眼睛，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已经站在了他的后面。那人一身黑色的长袍——洛痕认出那是修身黑袍，胸口处是银白色的十字架，右手上拿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看到长袍的同时，洛痕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人被洛痕的举动搞的有些莫名其妙。他稍稍向前迈出了一步，这次洛痕没有后退，他矗立在阳光下，面对着太阳，面对着神父，眯着眼睛咧起了嘴一动不动。
“抱歉。”神父说道：“我吓到你了吗？”
洛痕沉默了一会，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稍微有一点，不过没事了。”他眼睛眯得更深：“有什么事吗？”
“没有。”神父这么说道：“只是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洛痕笑的更为灿烂：“好在我不是。”他背过身，搓了搓有些寒冷的手：“神父的朋友大概是虔诚的羔羊吧。”
“嗯。”神父眼睛稍稍明亮起来：“真的是一个虔诚的孩子。”
“沉默的羔羊是没有觉醒的人。”洛痕开始迈步——他的声音里面有着莫名其妙的笑意：“虔诚的羔羊可是会成为恶魔的。”
“上帝会原谅他的子民的。”神父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
“哦？”洛痕已经渐行渐远，但还是能听到他冷笑了一声：“那我等着她的救赎。”
洛痕打开了自己刚买的MAX咖啡喝了一口。
他现在没有功夫也没有设备自己去泡咖啡，只能这样自己给自己买一瓶解解瘾。
他删除了套出来的QQ号的登录信息。
这个号的本愿只是洛痕为了渗透进去套取一些信息所做出的一些尝试——洛痕说过想要破局就要先入局。换言之这只是他入局的一个手段而已。而现在既然已经被识破了，那么洛痕也就没必要这么做了。
但是洛痕还是很开心。
他在笔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装进口袋，坐上了地铁，然后赶了几个高峰，又掷骰子决定了换乘路线，最后在城市北部下了车。
许是阳光太强的缘故，下车的洛痕眯了眯眼睛。此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周心琪给他发了一条QQ信息。
洛痕摸了摸鼻子，他明白路子凡现在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于是洛痕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他去便利店买了些水果。回头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垂了垂头，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没有笑容。但是很快他就站起身来，往前面走了过去。
他交了探监费，很快就被带到了家属会见室。他在玻璃面前坐定，眼睛看了一眼左上的摄像头，很快就转了过去。
很快，他探视的人也被带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张国字脸，双目炯炯有神。他在洛痕的对面坐定，因为洛痕化了妆的缘故，一时没有认出面前这个人是谁。
于是洛痕说话了：“是我。”
洛痕这次把喉咙下面的小东西取了下来，声音也变成了自己平时说话的声音。听了这声音，中年男子反应了过来。他盯着洛痕看了一眼：“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洛离被抓了。”虽说听出了面前人声音里的冷意，洛痕却也不怎么在意。他对视回去：“我知道你现在依然对我骗洛痕一事感到愤怒，又因为洛痕的请求才在这里。”
说到这里，洛痕活动了下脖子：“但是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把脸贴近了玻璃：“你如果想洛离被救出来的话，最好现在配合我一些。”
中年男子眼中闪现出了怒意，他隔着玻璃看着洛痕眯着的眼睛和咧开的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差不多吧。”洛痕笑得更加开心：“周茂，一起来玩游戏吧。”
周茂紧紧盯着洛痕看了很久，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怒意已经消失不见：“洛痕，我可以帮助你，但是你必须先向我保证一点。”
“什么？”洛痕坐正了身子。
“你必须保证你永远不会为恶。”
洛痕睁开了双眼。他用想要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男子一般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中年男子——他即便是身陷囹圄依然保持着坚毅，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坐在洛痕的对面，直直盯着洛痕。
于是洛痕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抱歉。”
周茂皱紧了眉。
“刚才那声抱歉是为以前我对你的误解说的。”
“你不是为了洛离的请求而来到这里的，而是因为相信我不是犯人才来到的这里吧。”
洛痕偏过头去，不再直视周茂，他目光在某一瞬间显得有些迷离：“轮回弄人啊。”
这一句话洛痕的声音很低。但是他很快就转过头来：“我能保证我面对的一定是错的。”
他扯了扯自己的嘴扯出了一个笑容：“那么现在我是1P，你是2P咯。”
“什么？”周茂被洛痕一句话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Game啊Game。”洛痕笑了起来，刚才所有的感慨似乎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三年前的案子里，你和神父接触过多少？”
“神父？”周茂愣了愣。他仔细回想着三年前的案子：“你当时不是寄宿在教堂里吗？”
“没错。”洛痕笑了笑：“其他的呢？三年前你没有接触过别的神父吗？”
“确实每一件案子的关键证人。”周茂说到：“毕竟，每一件案子都发生在教堂附近。”
洛痕笑得更加灿烂了。
“看来明确的嫌疑人总会让你们错失方向啊。”
“不。”周茂说到：“关键证人就那几个，然而那几件案子所涉及的证人何止几十？”
“原来如此。”洛痕垂下了头眯着眼：“那么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不是犯人的？”
周茂沉默了。
洛痕眼睛眯得更紧：“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吗？”
“不是。”周茂抬起头来：“其实是如果你是犯人的话，行动过于频繁了。尤其是你的活动轨迹。”
“就像是被人带领着一样？”洛痕笑的很温和，他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要离开了。你有什么要我跟别人说的吗？”
洛痕把泡泡糖扔进嘴里吹了个泡泡。眼见着泡泡已经破了背后还没有传来声音，他也就不再等待了。
走出监狱的洛痕七拐八拐沿着自己都不清楚的方向乱拐一气。他又稍稍改变了自己的相貌，还是眯着眼笑的却更加灿烂了。
周茂明显没说真话。
不过洛痕并不在意这一点。周茂没有说真话相当于变相的告诉了洛痕真相。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解开了自己外套从上至下的第一颗扣子。
“热了？”
洛痕抬起了头。他前面出现了他所熟悉的人。折让洛痕皱了皱眉：“局长，你出现在这里是想抓我进去？”
老局长笑了笑：“如果我有这个意思，那么我根本就没有必要放你出来。”
他顿了顿，看着面前这个眯眯眼娃娃脸的少年：“送我回家吗？”
“不。”洛痕果断拒绝道：“你家的饭不好吃。”
老局长笑了出来：“也好。不过洛痕，我必须警告你：如果你真的做出了违反法律的事情，那么我一定会禽兽把你送进监狱。”
洛痕冷笑了一声。
“你也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到时候你去哪里抓我？”
老局长止住了笑，他有些皱纹的脸上流漏出凝重。他盯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抓你进去。”
洛痕张开了手：“那么我觉得你现在就抓住我比较好。因为我迟早会这么做。”
老局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现在不跟你废话。洛痕，接着。”
洛痕接住了老局长扔过来的U盘。他把U盘装进口袋：“话说回来老爷子。”他眯着眼看着面前的老人认真地说道：“最近风大，你最好穿多点衣服别冻死了。”
老人眸中的光闪了闪：“你还是没变。”
“一般般。”洛痕笑了起来：“这样就算断了？”
“嗯。”老局长点头：“我今天没有见过你。”
“我也没有见过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洛痕说道，他抬起头看着老人，眼神很是陌生：“你是谁？”
两人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回头。
这大概是彼此最后一次交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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